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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到我的求救之后,王鹿断断续续为我录下张宙的节目,攒到一定数量便寄到南京。每盒磁带侧面都贴着标签,认真写有日期。王鹿写的字,笔画的折角像昆虫细小的关节。这些磁带成为我最珍视的东西,我将它们整整齐齐摆在床头,想象自己正在为几百年后人类文明的考古保存下声音的碎片,我和王鹿也因此缔结了坚固的友谊。
之后王鹿去了好几趟北京,参加中戏举办的讲座和戏剧工作坊,联络导师,准备冬天的研究生考试。中戏附近都是和她一样在等待和寻找机会的人,她在那里结交了一群浪漫的朋友,令我相当羡慕。我们有时在MSN上聊天,她行踪不定,常常连续几天杳无音信,再出现时往往刚从有趣的地方回来。水库、山、草原。她还在郊外的派对上遇见过王朔和崔健。这些事情我愿意听她讲上几天几夜,但中间总被打断,有男孩来找她借书,或者有男孩来找她听音乐。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同一个男孩,我问过,却记不得她是怎么回答的,我想她同时在和好几个男孩谈恋爱。
为了与王鹿聊天,我每天都去隔壁网吧,时间一久便与管理员潇潇成了朋友。潇潇原本是邮电学院的,退学以后白天在网吧做管理员,晚上在俱乐部打工,同时还在准备托福考试。有时我和他一起乘车去山里,坐在被雨水侵蚀的石桌边聊天,天总是很快就黑了。再后来即便去上课我也忍不住半途逃跑,和潇潇去湖边或者城墙。我们像恋爱一样相处,但因为潇潇计划第二年去美国念书,所以谁都没有明确这段关系。我偶尔和王鹿说起潇潇,并且忍不住把自己废物般的生活描述得更具诗意。
王鹿好几次喊我去北京找她。冬天的时候她说去什刹海滑冰,春天的时候她说飞檐走壁的朋友们在四合院的屋顶烧烤。我内心憧憬,却始终没有行动。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后,暑期结束,王鹿从北京回上海,顺道来南京逗留一晚。我问潇潇如果有朋友来南京,应该带她去哪里玩。
“上海来的朋友吗?女孩吗?好看吗?”潇潇问我。
“戏剧学院表演系的,你说好看不好看吧。”
“趁天还没凉下来,你们去紫霞湖公园游泳吧。”
“去游泳?”
“你去了就知道。我向你保证,你和你的朋友会永远难忘。”
我带着王鹿在宿舍放下行李以后,去军人俱乐部玩,从第一家音像店一直看到最后一家,避开了白天最热的时间。然后我们买了便宜的游泳衣,坐公交车来到中山陵。按照潇潇的说法,我想当然地以为紫霞湖公园里面有一个露天游泳池,结果尾随两个戴泳帽的老头沿小道进了公园,惊讶地看见巨大一面绿色的湖。四面环树,背后靠山,体力好的青年赤条条爬上湖边的水塔,挨个往水里跳,溅起朵朵水花。而湖面上起起伏伏的,都是五颜六色的泳帽和划动的手臂。我和王鹿高兴到大声叹息。
我们在干净的公共厕所里换好了泳衣,绕着湖走了半圈,找到一小块平坦的草地,放下书包和脱下来的衣物,迫不及待地下水。脚底的石子尖利,淤泥温暖,王鹿蹬出两朵大水花潇洒地游了出去,溅我一头水,我也赶紧跟上。水温比我想象中低,但是阳光照在肩膀上还是烫的。我在水里笨拙地伸展身体,重新适应新的视平线。亭子里有人在拉手风琴,树上挂着白色的鸟,不时浮起一层金色的水雾。
我游泳很烂,只会狗刨,无论多么奋力地蹬腿,却总在相同的地方打转。王鹿就厉害多了,她爬到水塔上往水里跳了两次,第一次是抱膝跳,第二次是并拢双臂俯冲入水,像一头捕食的水鸟。等我气喘吁吁爬上岸以后,环顾湖面找她,她正眯起眼睛仰面浮着,不时抬起一侧手臂往后画出一道弧线,长长一次呼吸之后,再抬起另外一侧的手臂,朝着湖心的方向缓缓漂流。
太阳落山前,我和王鹿在厕所的洗手池里冲了头发,洗了泳衣,然后找到一棵不高不矮的树,把泳衣平摊在树杈上。空气仍然温暖,四周笼罩着一层极其不真实的浅色霞光。半空中绿色的小虫和嗡嗡的蚊子成团成团撞到我们身上,我们不停地拍打着双腿和胳膊。游泳的人陆陆续续从水里出来,坐在岸边休息,铺着塑料布打牌。我和王鹿都饥肠辘辘,去小卖部买了酸奶和蛋糕,大口吃完,仰面靠在书包上,等炙热的风吹过来,把头发和泳衣一起吹干。
“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?”王鹿问我。
“潇潇告诉我的。”
“潇潇现在算是你的男朋友吗?”
“我也不知道,情况总是有些不清不楚。”
“但是他知道这么好的地方,一定会是很好的男朋友啊。”王鹿说着又想起重要的事情,从书包里掏出一本《音像世界》来,翻到最后一页给我看。是广播电台青年主持人比赛的启事,规则很简单,录制一段二十分钟的节目,主题不限,和报名表一起寄到电台。
“我们一起参加吧,我一看到这个就想到你,我们就像平常那样聊聊音乐。”王鹿说。
“但是我做不好。”我虽然这样说,却把那则启事看了一遍又一遍。王鹿很快说服了我。天黑以后,我们收拾好东西,在山里走了长长一段路,坐公交车去潇潇打工的俱乐部借录音机。起了一点风,风依然是烫的,把头发和皮肤都吹得干燥清洁。等车的时候,王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南海,给了我一根,潮潮的。我没抽过烟,那个时候却因为心里涌动着的热情,觉得非抽不可。后来我们站在车厢靠窗的位置吹风,穿过隧道以后,是月光下的玄武湖。我趴在栏杆上,感觉自己在一场梦里,我想这是因为王鹿,似乎与王鹿在一起,四周万物也随之如梦如幻。
防风林说是在南大隔壁,其实坐车到南大门口还要再走上二十分钟,在一个居民小区里。经过夜晚芬芳的植物,以及一段混合着霉味和湿气的地下通道,便是防风林。这里一半在地下,一半在地面,原本是仓库,被改造成了俱乐部,走进去便是缓坡,摆放的东西和人都处于随时会倾塌的状态,直到坡底有一个小小的舞台,放着一套蒙灰的鼓架,看样子很久没有正经演出了。我只在刚认识潇潇的时候跟着他来过一次,当时有两三桌人围在一起打扑克和喝啤酒,潇潇说他们都是老板的朋友,一群诗人和导演。但是在我看来,那里烟雾腾腾,和棋牌室没有两样,后来就再没去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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